阳光的品质-------我爱我师

李云龙

    记得很小的时候，喜欢在晴朗的早晨，骑坐门槛之上，用衣襟去兜那一片奔涌而来的阳光，总想把它叠起来，藏在身上。这，自然只是孩提时的幻梦。及至长成，美丽的梦留在了记忆里，但心室却被一片灿烂无比的阳光真实覆盖。那一片阳光，是我的恩师潘诗经先生，播撒于我心灵深处的啊！无法细说先生的恩泽。自初一起到一九七三年高中毕业，甚至此后的二十余年间，先生在去世之前，给予我的教诲、关心和人生影响，山高水长，难以用数字估量。正如阳光，每天都在真实地照耀这个世界，然而，谁又能够精确计算，她曾给予我们多少热能呢？我只能说说阳光的品质。最真实的也就是最朴素的。先生是从赣中的一个边远小山村走出来的。那里紧挨全国闻名的将军县━━兴国。从家乡，他走进了大学校园，又从大学校园，走进了内蒙大草原。他的志向是属于鹰的，用一位诗人的话来说，是“每一根羽毛都是泠泠的风声”。他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综合性大学的中文系，本来跨一脚，就可以进入大城市。然而，他却选择了茫茫的草原，并且选择的是人世间最朴素的职业━━教师。他的这一选择，显示了他人生品德最本质的部分，而且直接影响我走进了属于他的行列。六十年代中叶，文革的动荡，迫使先生携妻儿离开风奔雨走的草原，回到了家乡，做了赣江的紧邻。不久，组织上要他夫妻俩到我就读的那所学校任教。先生依旧二话没说，简单收拾好就报了到，依旧选择了那最清贫、最朴素因而也最崇高的职业。由此，我也就能有幸沐浴于先生播撒的阳光之下，并且把大片阳光永远留在心底。晨昏明灭，昼夜舒卷。八十年代，先生被组织委以副县长的重任，此后勤勤恳恳，不敢有稍或懈怠。其身之正，其性之直，其心之真，其情之殷，至今留为口碑。但先生最系念的，却是他曾贡献了全部青春的教育事业。所以，只在副县长任上两年左右，先生便慨然挂冠，又回到了校园里，重操旧业，听春天的花朵在阳光之中迎风怒放。他的选择，一如阳光对于泥土的选择，显得无比朴素。最宽厚的或许就是最严厉和最严格的。阳光聚焦之后，可以点燃燎原烈火。源自阳光的火，灼烤干燥世纪的火，是无比严厉的。但它的本原━━阳光，却使我们的蓝色星球泊进了最温暖的港湾，人类也就得以繁衍、生生不息。先生投在我心里的，正是这样的一片阳光。初中二年级，一天上午的语文课前十分钟，我略迟了一会进教室。因为是课间，其时先生还没来。我走到自己的座位前，用眼一扫，发现同桌把相共的一条板凳靠我这一头，紧紧抵在了桌子的下沿。迈不进脚，我老大不乐意，就嚷了起来，要同桌起身。可能是我的口气有点生硬，同桌没有什么反应。“呼”一下，我火冒上了头顶，猛可抓住板凳的一端，使劲掀了几家伙。不成想，先生这时跨进了教室，我的“杰作”被先生悉数收进眼底。我心里寻思，坏了，先生不知道要怎么训斥自己了。然而先生一语未发，只是极严厉地盯了我一眼。此时先生想些什么，我不得而知，然而他的无言，却是严厉的最高表现形式。我低下了头，不敢看他，只感觉到他的眼睛，一直穿透了我的灵魂。这双眼睛把怎样的光芒，投射给了我的生命！以至三十几年之后，依然是那样真实地照耀在我的面前，让我不敢有丝毫的骄矜和狂傲，不敢有些许的暴烈和凶顽！先生一语未发，他是宽厚的。但他的宽厚，难道不是以无比的严厉作为内核的么？在学习上，我虽然很得先生器重，但他从来不对我作任何迁就。一次作文竞赛，我下笔极顺，成行成列的文字，飘逸而至，很快成篇，感觉良好。我想，准又是拿全校第一。但是，结果出来以后，我却遗憾地得了个第二名。这时，先生把我找了去，无言，只是抬了抬近视镜，拿出第一名的作文要我看，先生在上面用朱笔作了详细评点。我接过急急地看了起来。这朱笔的评点，包含了先生怎样良苦的用心：这位同学的文字也许没有我漂亮，但立意却胜于我。我应该自警，应该更加勤奋。待我看完，先生依旧无言，可我明白，这种无言，它的内核也是十二万分的严格与呵护。我还想提到的，是先生另一种形式的无言。这种无言，带给我极大的慈爱、温暖和鼓励，那同样是阳光的含蕴。也是一次作文竞赛。先生命的题，与歌曲《东方红》同名，强烈的色彩对比和视觉感受，使我受惠极大。评选结束，我荣登全校榜首。先生见着我，没有说什么，只是抬了抬近视镜，无言。我被浓烈喜悦充盈的心，掠过一丝失望。虽则我那时已是高中二年级学生，但喜欢戴高帽子的天性依然在骨头深处潜藏。然我知道先生的脾气，他不开口，就等于是在提醒你不要翘尾巴。于是，枕着喜悦和一闪即逝的失望睡了一夜。第二天早操后，由一位眼尖的同学引发，相当一部分同学拥到办公楼前欢叫：“贴出来了！贴出来了！”原来，先生把我的作文，工工整整地用隶书一字不漏地抄好张贴出来。两千字左右的作文，就这样在墙上无言地望着我，每个字丁都敲叩着我的心室，那已经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方块汉字，那是先生拳拳的爱护之情、殷殷的鼓励之意啊。接着就见先生迈着大步走来，依然抬了抬近视镜，依然无言。所不同的，是近前后深深看了我一眼。那其中的内容，是我读不完的一部大书啊！先生眼里布满血丝，这血丝，分明无言地在述说他的备极辛劳，分明无言地在述说他的殷切寄望。这些写得一丝不苟的隶书，至今仍在无言地望我，望成了大片的阳光，七彩斑斓，回映上无言的辽远天幕。日轮匆匆。先生为了照顾多病的岳母，后来随妻调往南昌，进了省保险学校。直至逝世，先生一直在副校长的位置上，忠实履行自己的职责，依然一丝不苟。除了用极简明的话把工作交代完，多数时候，依然寡言我亦早已大学毕业，参加了工作，已为人夫为人父了。女儿先天不足，有严重弱视。为此，我多次带她到南昌诊治。其时，先生还健在。我每去，都必带女儿住在先生家里。先生那时对我两代人的呵护，非这篇短文所能尽言，我无法尽言，而且我也说不出声啊！因为，此刻，我内心贮满的是盈盈泪水！我也永远不敢对恩师说什么感激的话，大恩是言不得谢的，我只能将先生的影象、将他阳光一样的品质永存心间。我永远无法忘却，一九九一年那个冬日的早晨。当时，南昌的气温格外低，寒风挟着冷雨，凉意袭人。我已经带女儿于前一天看过了眼睛，所以想急急赶回赣中名城━━吉安。从坐落在南昌市最边缘的省保险学校出门，需步行二十几分钟才能走到包家花园的电车回头站，再搭上几十分钟的电车，才能到达市中心的长途车站。先生起了个大早，等我和女儿吃完早点，便坚执着要送我到包家花园。出了校门，又坚执着自己步行，让我骑车带着女儿走。我拗不过，只好照办了。一路上，我用最慢的速度骑行，以求与在人行道上迈开惯有的大步的先生，能多相依一会儿。先生已见老了，依然无言。但我却在他的无言之中，吮吸到了一种温热和甘甜。疾风冷雨见证三代人的行走方式！我想，哪怕沧海变了桑田，关于这个冬日早晨的故事，也还会在阳光之下烨烨生辉，它是不会黯淡的。包家花园到了，马上要发出的一辆电车在开始启动。匆忙中，我把先生的雨衣带上了车。徐行之间，我大声请求司机停一下车，但车速却渐次加快。我只好从车窗里把雨衣向车外的先生递过去。先生为了替我传送行李，此前已顾不上撑伞，雨就打在他的脸上、身上。而为了接雨衣，他又不得不跟着车跑，那溅着雨水的脚步声，把我的心击打得好疼啊。先生，您从来没有向我们冀求过任何回报，却把心掏出来，给了我们。正如阳光，无私地照耀大地，却从来不曾向大地索取过什么！车行之中，我猛然看见先生那染上浓霜的头发，淋得透湿，半百老人，经风冒雨，为的是送自己的学生，这是一种怎样的慈爱心肠！先生不就是一部无言的历史，不就是我人生的一个坐标么？车渐行渐远，我依稀看见，先生的双眼还在无言地放出光芒。这是那双二十余年前照耀过我的眼睛么？是那双成为我人生灯塔的眼睛么？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！它虽然在眼角处起了一点云翳，但它却放射出那样明净的光芒！它照耀着我的眼瞳，照耀着我的心灵，照耀着我的全部生命，而且将永远永远！它无言，但它却有着阳光的品质！读着它，我如读一部大书；读着它，我读出了这样的内涵：最慈爱的或许就是最无言的。先生已经离开了我们。但他从教一生，育成了千千万万的桃李，分布在各条战线、各种行业。前时，有后我几届的同学写信与我，谈到永志难忘先生如阳光一样的品质，永志难忘先生的关怀扶持。信的末尾，借用了毛泽东同志的话：“这是我的老师。我的老师也很好！”是的，阳光耀眼，它的内涵，他的品质，流进了我们的血脉。所以，我也要由衷地说一句：我爱我师，我的老师也很好